风暴席卷行业广泛 “反内卷”不简单等同“去产能”
【博览财经特稿】两张缅甸红木官帽椅、搭一张小桌台，售价从1.5万元降至1.1万元。“今年不好干，这不便宜了？”郑群芳守在二楼的红木家具门店里，眼神快速扫了一圈空空荡荡的建材城说，“你看这里几乎都没人了，都撤了，生意不好，赔钱。”
二楼另一位家具商感慨，消费需求下滑，今年的生意比去年还难做。“我们厂家原来100多号人，现在二三十人，养不起那么多。”他们店里原先摆着不少北美白蜡木家具，成本太高，“那个价位卖不动”，两张8000多元的白蜡木、深绿皮坐垫的躺椅，现在甩卖价3000多元。“再卷，家具厂都要倒闭了。”
中国商品低价竞争，在宏观统计数据上亦有体现。到今年6月，PPI（工业生产者出厂价格）连续33个月负增长。6月，CPI（消费者物价指数）同比上涨0.1%，这是连续四个月负增长后首次的正增长——距离政府设定的2%年度通胀目标相去甚远。2022年至2024年，中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利润连续三年下滑，今年上半年延续跌势，同比下降1.8%。
房地产波及的行业，体感尤为明显。上游的建材、下游的家居企业，大多陷入价格战中。李彬是重庆一家建材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介绍，重庆当地建材产品全线价格下跌，市场需求急剧锐减，现在不到原先的30%。厂家要活下去，只能“杀价”。C30混凝土价格从接近300元/立方米，已经降低近一半至180元左右。“汽车也好，房地产、建材也好，只要玩命加杠杆，就有钱赚，产品不需要多大的技术含量，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7月1日，中央财经委员会第六次会议释放重磅信号，要求依法依规治理企业低价无序竞争，引导企业提升产品品质，推动落后产能有序退出。这是2015年中国提出供给侧改革、“三去一降一补”后，时隔十年再次将“去产能”上升为国家行动。
然而，新一轮“反内卷”风暴颇有燎原之势。从电商平台低价竞争，到银行卷利率，许多原本不在政策辐射之内的行业纷纷自发作出响应。光伏玻璃十大头部企业宣布7月起集体减产30%；唐山12家钢厂接到烧结限产指令；中国水泥协会发布“反内卷”自律文件；养猪业计划淘汰近100万头母猪……
“反内卷”不简单等同于“去产能”
生猪行业的“内卷”，折射出市场调节的不完美。新希望六和董办主任白旭波介绍，生猪行业所有企业都是市场价格的接受者，很少有像其他行业那样，把自家的猪便宜卖，来换回更多的销量与市场份额。竞争中那些显得“不够良性”的方面，主要是产能过度建设。
对此，财联社报道，农业农村部提出，对全国能繁母猪存栏量在现有基础上调减100万头左右的要求。白旭波表示，如果没有近期国家的调控，预计行业也会自发进行一些调整，比如2024年下半年开始，能繁母猪保有量也有些逐步下降。
如果仔细梳理时间线可以发现，中国酝酿“反内卷”政策其实已有一年。2024年7月30日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首次提出强化行业自律，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当年年底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及“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措辞从“防止”变为“综合整治”，政策思路更为明确。2025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再次重申，“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
6月27日，《反不正当竞争法》完成修订，新增解决大企业拖欠中小企业账款问题的内容。7月2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价格法修正草案（征求意见稿）》公布，迎来27年以来的首次重大修订，增设多条与“反内卷”相关的款项，提出市场经济环境下的价格监管要求。“反内卷”政策信号切中当下经济最要紧的命题，各行各业纷纷响应。
据海关总署统计，2025年上半年中国出口钢材5814.7万吨，同比增长9.2%；间接出口方面，上半年，中国机电产品出口7.8万亿元，同比增长9.5%；其中消耗钢材较多的高端装备出口同比增长超两成；汽车出口也依然迅猛。
汽车行业在这轮“反内卷”中首当其冲。5月，多家车企开启新一轮价格战，吉利、凯迪拉克、智己、零跑、长安深蓝、日产、比亚迪等车企一同进入降价周期。为了抢市场，“限时降价”“权益置换”等促销手段轮番上演。
北京朝阳区一家商场里展示着小米的SU7 Ultra墨绿车型，这款电动汽车以52.99万元起售价在今年3月上市，主打性价比，对标价值百万元的保时捷车型，预订得等一两个月。“小米汽车现在都抢不到。”销售人员说，价格21万元起步的小米SU7车型预订、提车得等半年；售价25万元起步的YU7车型很抢手，可能需要等待一年。
“反内卷”风暴席卷的行业之广泛、问题纷繁复杂，且行业参与者大多数为民营企业，或许不能照搬2015年供给侧改革时期的去产能举措。一些市场机构分析，中下游及很多新兴行业存在过剩情况，且市场份额分化严重，可能需依赖市场化并购重组和产业联盟推进。
中下游行业需求不足，制约价格修复
光伏行业的“反内卷”是各方关注的焦点。隆基光伏科技的一位工作人员介绍，2022年底到2024年，地方政府招商引资，大力激励光伏产业发展，江苏和浙江的光伏企业，内蒙古、云南、四川、新疆的硅料硅片企业，产能上得过快。然而，全球需求发展稳定，每年增速可能在百分之二三十左右，导致价格出现剧烈波动。目前，光伏组件价格可能腰斩。
然而，落后产能可以淘汰，新兴产能过剩如何解决？创造消费需求，才是更要紧的问题。诸如中泰证券首席经济学家李迅雷指出，如果只是压缩供给、淘汰过剩产能，而不是扩大需求，那么，大部分大宗商品的价格还是难以持续回升。与十年前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相比，中国已经从房地产的上行周期步入下行周期，经济收缩的压力大于扩张的压力，故PPI的由负转正，仅仅靠“反内卷”是不够的，还得靠需求的扩张，发挥中央财政加杠杆的功能。
种种迹象指向消费需求的乏力，中国刺激消费力度仍然不足。北京朝阳区一家京东家电家居专卖店，自从7月10日国补断档后，光顾的顾客便大幅减少了。“7月10日之前，烟机灶具产品有时早上能领到国补，下午就领不到了。”一位销售员说，那时他们就预感国家消费品以旧换新补贴应该是资金不足了。目前，空调、冰箱都无法领取使用国补。
倘若没有刺激消费的强有力举措，仅仅从供给层面去产能，或难解决复杂的内卷问题。中国也曾采取过行政铁腕手段去产能。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以“四万亿”大规模经济刺激计划为代表，各地掀起新一轮基建投资建设热潮，这加剧了2011年至2015年的产能过剩。
2015年，中央提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当年底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抓好“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降成本、补短板”五大任务。其中，“去产能”为五大任务之首。
现如今，“反内卷”的难度要比2016年更高，存在诸多结构性、体制性、机制性因素。摩根士丹利分析，上一轮去产能主要集中于上游产业，而本轮情况不同，PPI压力近70%集中在中下游行业，这些行业需求价格弹性高，终端需求疲弱时向下传导价格困难。目前高频数据显示，原材料价格上涨难以立刻引发全局性再通胀，且价格反弹可持续性存疑。不少经济学家建议，“反内卷”政策必须避免过度投资、增强消费需求，才能走出当前境况。
物价下跌、行业内卷，其他国家的经验亦有前车之鉴。美国大萧条期间（1931年-1932年）物价年降幅高达10%，但美国仅用四年就走出了通缩。反观日本，在1992年-2021年的30年间，日本CPI同比增速年度均值约为0.3%，其中仅有2014年一年超过2%的调控目标，更有16个年份处于零或负增长，这被经济学家称为“慢性通缩”。日本经济亦陷入“失去的30年”。
彼时，日本汽车行业采取的举措包括：在国内向九州等新兴地区转移工厂以降低成本，关闭低效老旧工厂，同时在海外设厂进行本地化生产、扩展海外市场。通过“经连会”（Keiretsu）组织扮演协同角色。“经连会”是基于政府、银行、制造商、供应商、分销商间的紧密关系网络，汽车主机厂和供应商之间形成技术协同和风险分担机制，有效避免了恶性竞争。
而钢铁行业的业内人士表示，未来钢铁限产可能不会像从前“一刀切”，而是在钢企的高炉设备上安装碳监测设备，用碳交易方式控制总成。例如指定钢厂的碳指标、监测总产量，多余的碳指标可以进行买卖交易。
最近证监会推出了并购六条，用资本市场的方式推进大规模的产业并购。但大规模重组需要豁免反垄断法，后续还需要深入研究。宋志平指出，像水泥、钢铁、光伏等产品，没有太大的价格弹性，降价是没用的，一家企业降了价，其他企业也降，需求还是那些。因此，要想产销平衡，必须限产。但限产后，价格上来了，企业又有了扩产能的冲动。限产量和限产能还得同时进行，才能保住价格。
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黄少卿则指出，“内卷式”竞争出现的根源在于地方政府的不当干预。地方政府的各种补贴和产业基金正是市场供需失衡的重要推手。地方政府热衷于扶持同质化产业，一是增值税是地方财政收入的主要税种；二是扭曲的政绩观，地方政府往往盯着中央的产业政策目录，却没有基于比较优势、因地制宜地发展本地产业。
黄少卿认为，财税关系的调整是关键，唯有如此，才能改变对地方政府的激励机制。如果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转为以物业税为主，将极大地激励地方政府改善营商环境、治安环境，加大知识产权保护。此外，地方政府的经济决策权和干预权，很多时候是通过地方立法和设立行政审批权等方式自我赋予的，建议中央可以对各地的行政审批事项进行逐一审核。
需求端如何“反内卷”：扩大发展型消费
而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所长张斌引用日本学者观点指出，自2013年实施了安倍经济学之后，日本开始走出通缩困境。平均通货膨胀率、失业率、房价、股票价格指数等指标均有所好转。安倍政府提出的“三支箭”分别是宽松的货币政策、灵活的财政政策以及结构性改革。
张斌认为，无论是采取积极的财政政策，还是实施积极的货币政策，力度越大、行动越快，效果越好，拖延只会让问题加剧，使得经济衰退对经济个体的心理和行为造成长期负面影响的伤疤效应更加严重。短期之内，国补亟待续力、扩围。
“为什么投资动辄十几万亿，却对改善民生账算得很细？”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刘世锦看来，中国经济面临消费需求不足的问题，重点是教育、医疗、保障性住房、社保、养老等与基本公共服务相关的发展型消费不足。扩大发展型消费仅靠个人努力是不够的，需要政府出资金。
而去年11月，中办、国办联合发文，按规定将符合条件的离校未就业毕业生纳入最低生活保障等社会救助范围，这意味着，符合条件的离校未就业的年轻人，可以领取低保。免费学前教育和失能老人消费补贴也在推进中。7月25日，国务院常务会议部署了逐步推行免费学前教育有关举措，明确将其作为惠民政策推进。
摩根士丹利亦认为，可持续解决方案在于果断地从供给侧宽松转向，实现经济从投资向消费的再平衡。中国增长模式需要四个关键转变，首先是停止在那些关键行业创造新的过剩产能，以避免加剧通缩挑战。其次，削减、关闭现有过剩产能，确保所有行业总体上能产生合理的资本回报率。此外，接受较低的实际GDP增长目标，削减过剩产能将导致实际GDP增长放缓。设定较低的实际GDP增长目标也将消除继续加大制造业和基础设施投资的动机。最后是提振国内消费。
采访的人士亦提醒，粗放式去产能可能会对地方经济造成较大伤害。应当针对不同行业以及当地经济的发展特点，制定相应的引导政策。例如沿海地区产业的科技含量较高，西部内陆地区产业的技术含量相对较低，但是欠发达地区也要发展经济，不能“一刀切”。科技创新与海外市场的开拓依然重要。诸如锂电池行业的陈其提到，固态电池在低温状态下掉电速度非常快，电池的寿命和蓄电时间也待延长。
摩根士丹利分析，目前，上游行业已出台一些温和减产或去产能措施；但下游过剩严重行业仍在探索，具体路线图预计三个月左右出炉。中国政府展现出“反内卷”信心和决心，显示其有充分意愿和动力去推进此事。但不同行业在短期内面临诸多挑战，比如一些行业更聚焦于私人部门，部分行业产能较新，在环保、排放量等方面过去的标准需要重新调整。
摩根士丹利预计，2025年中国低通胀压力还会持续，2026年大概率也会如此，但2027年有更大可能是中国经济整体走出低通胀的第一年。未来12个月到18个月，中国低通胀压力将逐渐改善。（文中郑群芳、李彬、陈其为化名）（来源：财经 作者：邹碧颖/孙颖妮 编辑：王延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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